(旧痕)为何面对欺凌,我毫无反抗之力(一
  在季雨晴离去后,女孩的抚养权被临时划到了曾允行名下,曾允行每个月都会给她打生活费,但是女孩用的很少,常常原路退回。
  这不仅是因为女孩的物欲极低,女孩隐隐发现,她开始有点恨曾允行。虽然理性上,她知道这份怨恨毫无道理,曾允行对她的善意是非常真诚的,她应该极力去珍视为数不多的光点才对。但在夜深人静时,她还是会忍不住想,假如她没有学习那些知识,假如她没来少年班,她一直陪在妈妈身边,会不会,她们的命运是否会与现在截然不同?
  这个念头像会动的藤蔓一样在她心底爬行,砍掉一节,又重新长出一节,最终,她放弃了抵抗,她承认自己心有怨恨。
  而这份怨恨,比起她对她的亲生父母的,还有对她自己的,根本不值得一提。
  悲伤啊,怨恨啊,无助啊,绝望啊,多种情绪绞成一条绳索,勒得她将近窒息。起初,她会和邹小鱼她们倾诉,叁位朋友也会耐心安慰她。直到后来有一次,她再倒完苦水,她瞥见了她的朋友们的眼角那一闪而过的为难。那一刻,女孩感觉得自己像个黑黢黢的散发着负能量的怪兽,只是她的朋友们温柔地包容了她。
  女孩并不想做一个一直被包容的人,所以她闭了嘴,选择了沉默,只是有时还会和邹小鱼她们一起躺在草坪上看星星。
  可是她的情绪仍然需要一个出口,不然她总有一天会被体内的压力炸成碎片,她选择了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中去,她并没有什么要登上巅峰的理想,只是因为唯有学习是不需要情绪的,在理性的殿堂里,她才能感觉到些许的喘息。
  传说中那些“冲刺高考”的人怎么拼命,她就怎么拼命,早上六点醒来,立刻下床洗漱,然后去教室学习,中午午休也不休息,继续趴在教室看书,就连晚上和邹小鱼她们在一起时,也会拿本书出来看,连绘画和手工也被丢到了一边。
  她像一个被越抽越快的陀螺一般,本就优秀的成绩也继续节节攀升。而上升中,敏感的她又感觉到,叁个室友对她的态度,再次出现了些微妙的变化。
  比如,以往晚上,她背着书包回宿舍时,得到的待遇都是室友的无视,但现在,她推门,室友会忽然陷入安静,张忻怡还会斜着眼睛,冷冷地看她。
  五月份的某个傍晚,这份变化终于得到了“质变”。
  最后一节课快要下课时,讲课的老师大大咧咧地说:“上节课的测试,我们班只有季沨拿到了满分,上上节课也是。你们知道吗?我每次来教学楼,都能看到季沨在教室里学习,这位同学,一看就是那种静得下心来的人,你们得多向她学习啊。”
  老师向女孩微笑,他对这群学生间的暗流涌动一无所知,目光充满了温和的鼓励与赞许。女孩只是尴尬地笑笑,因为她能感觉到,有好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
  也就是从那天以后,她们的宿舍就“热闹”起来,会经常来一些“客人”开夜谈会。
  这些客人大多来自张忻怡的“帮派”,也有些不是,甚至时不时还有金诺。
  一到女孩回宿舍后,她们的声音就会刻意地拔高。
  有时,张忻怡会和来客商讨,周末去哪里玩,并且要特意强调“除了一些有问题的人,全班女生都去”。
  然后来客便会附和:“喊人家去,人家也不会去的,人家一看就是静得下心来的人,我们要多向人家学习,周末就别出去浪了。”
  有时,张忻怡还会故意问来客,她们宿舍几点睡觉,对方说“十点睡觉”,然后张忻怡的小跟班、那位来自山区的室友就会故作惊讶:“十点就睡啊,我们宿舍有人到那时候还没回来呢。”
  来客会笑:“太可怕了,那第二天不困吗?有些人自己想学习,也不能打扰别人睡觉啊。”
  还有一次,班上有个精神有些问题的女生退学了,据说是确诊了精神分裂,不知是不是被高压的环境逼出来的。总之,她出现了幻听,经常上课上着一半,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然后走到后排同学面前,面无表情地说:“别吵了行不行?”
  张忻怡和她的朋友们都在庆祝这位“瘟神”的离去,庆祝完,那个山区的室友便夸张地叹气:“其实我们宿舍里有个人,本质和她是一样的,也经常影响我们学习。”
  一个声音问:”怎么个影响法?”
  “一天到晚叹气,一回宿舍就叹气,晚上睡觉还在叹气,不知道是不是有抑郁症。我一听到这个声音就特别烦躁。”
  另一个声音说:“也许是某种战术吧,心理阴暗的人才需要用这种方式打扰别人学习。”
  张忻怡说:“是啊,难怪全班同学都讨厌她。”
  这些来客的面孔,女孩的记忆已经模糊,但有个人,女孩始终记得。
  某一天下课时,女孩收东西时,一个不小心,碰倒了放在桌上的保温杯,保温杯一路往旁边滚,直到最后,砸在了一位女同学的脚上。
  那位女同学立刻大叫一声:“好疼!”
  “对不起!”女孩慌忙向她道歉,那个同学五官扭曲:“我感觉我的脚受伤了。”
  虽然那只是个杯子而已,但是她的痛苦神色看起来不亚于被一个叁十斤重的水泥块儿砸了一下。
  女孩问那位同学:“还能走路吗,我送你去医务室?”
  那位同学摆手:“不用去医务室,但是,我中午可能去不了食堂了,我得回宿舍休息,你以后,每天中午给我送饭,再把你的笔记给我看,行不行?”
  女孩说:“好的。”
  从此,女孩开始了给这位同学的带饭身涯,而且好几次还是用的她自己的钱买饭,来表达自己的真诚。
  而这位同学每次接过女孩送来的饭和笔记,都会夸赞她“你人真好”。
  女孩便接连给她买饭,她不知道是为了“赎罪”,还是为了听到那一声“你人真好”。
  一个月后,这位同学发消息给女孩,“去新食堂,带汉堡、薯条、蛋挞。”
  新食堂在叁公里外,女孩没有自行车,来回得跑六公里,女孩便回复“我不想去那个食堂。”
  “可以去别的食堂吗?”这句话还没有发出来,女孩就收到了新消息:“不想带饭就滚吧”。
  其实,如果女孩得到的是一个“请”甚至“求”,她还真的会为这位同学继续跑几公里,但她得到的只是一个毫无情面和余地的“滚”。
  女孩盯着那个“滚”字,愣了很久,她忽然想起这个女生好像和张忻怡关系挺好的。
  女孩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是默默地删除了这位同学QQ和微信的联系方式。
  从此以后,宿舍夜谈的来访者又多了一个:“真同情你们,要天天见到这种人。”
  张忻怡掩嘴笑:“那当然了,不然我们怎么会讨厌她呢?”
  女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她就是一个值得讨厌的人吧。
  后来,谢笃送给她一个海绵耳塞,但耳塞也没法隔音,那些言语仍然会顺着床沿爬上来,但是至少她可以假装自己听不见。
  她能做的唯有躺在床上,沉默地看着冷冰冰的天花板。
  以及继续学习,学习,学习,她还能做什么呢?
  八月份,她的学习成果终于得到了检验。
  那是一个叫“伽罗瓦杯”的青少年数学奥赛,虽然名字取得很国际化,实际上是国家级比赛,国与国之间是分区进行的,仅限十八岁以下的学生参加。
  女孩拿到了第叁名,而金奖正好只有叁名。
  金闪闪的获奖名单被贴在教学楼的布告栏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女孩还记得,自己在九月份得知结果时的感受。那时,她的心好像飞了起来,连走路都像踩在云朵上,胸腔里灌满了甜味的风。
  她不清楚她为什么这么高兴,好像得知自己拿奖的时候还没那么高兴,但是看到自己的名字光彩照人地贴在布告栏上,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宣泄,好像压抑已久的闷火用这种方式烧了起来。
  那天,她回宿舍回得非常早,宿舍里也早早地有着来客。
  张忻怡继续和来客商量周末去哪里玩:“我们宿舍都去,唯独不带有问题的人去。”
  女孩突然“轻狂”起来:“有这种功夫,不如好好学习吧。”
  张忻怡猛地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到女孩面前,然后问:“你是在阴阳怪气我吗?”
  她的语速很慢,像第一次见面那样,站得笔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女孩。
  女孩没有回答“是”还是“不是”。
  张忻怡突然嗤笑了一声:“你的桌子太乱了,好长时间都没收拾了吧,看得人感觉很恶心,注意一下个人卫生,懂么?”
  女孩还是没有回答她。
  当天晚上,宿舍的来客走后,叁位室友一句话没说,都各自躺到床上时,宿舍里有一种诡异的沉默,除了沉默外,只有张忻怡键盘打字的声音。
  张忻怡在宿舍从来不愿意用手机屏幕打字,一定要用外接键盘,可能是觉得这样更舒服,但她也不愿意用耳机,她说那样会影响她的听力,她和别人语音聊天的时候都是直接外放的。
  但是这回宿舍的叁位室友没有说话,也没有听到语聊声,有的只有远处暗沉沉的屏幕光芒,和张忻怡的打字声,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女孩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分恐惧,但她点开手机相册,看看她拍下的贴在布告栏的获奖者名单照片,她把照片发给了曾允行,也发给了季雨晴的微信账号,虽然季雨晴不会看到了。
  然后,她像小孩子抱起了自己的玩具熊,抱着手机,安心地准备睡觉。
  她想,所有人应该都看到了吧,虽然她是个值得讨厌的人,但她还是个优秀的人呢。
  这也许是对她形象的一种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