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雾白
  马背上的时蕴死死抓着缰绳,双腿夹住马腹,手心已被粗糙的缰绳磨出了血,可她不敢有半刻停歇。
  身后喊杀声如潮水般涌来,是锦衣卫,还有些陌生面孔,看装束应是盐商的人。
  时蕴一个久居深阁的女子,便是有再强的意志,也终究缺乏体力和经验,毕竟锦衣卫的追捕手段也不是谁都能侥幸逃脱的。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掉进了他们所设的包围圈,再往前便是奔流的河水了。
  水势湍急,涌起的浪花拍打着陡峭的河岸,发出威胁的轰隆声响。
  时蕴猛地勒马,马前蹄高高扬起,差点把她甩下去。左右再看,更多的人从两侧现身。一把把绣春刀在黑夜里闪着寒光,将她叁面围住。
  前面便是阔水,夫人除了投河,无路可逃。冷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时蕴掉转马头,回身看去。
  安令鸿从薄雾中走出,他依旧是一身飞鱼服,只是脸上再无半分温和。
  他在十步开外停下,悠然道:夫人真是好手段,竟能模仿在下的笔迹,连我看了都差点分辨不出。
  时蕴坐在马上,背脊挺直,不卑不亢:安大人费了这么大的心思,又是假意刺杀,又是软禁监视,不就是为了那份名册?
  安令鸿嘴角一勾,笑道:夫人既然知道,又何必负隅顽抗?交出名册,江淮安一案自会水落石出。朝廷念在江大人忠烈,必会给江氏一门追封荣耀。到时候夫人也能安度余生,岂不两全其美?
  时蕴冷着脸,怒斥:荣耀?靠着向锦衣卫与盐商勾结换来的荣耀?
  安令鸿脸色骤变。
  时蕴扬声继续道:江府上下几十口死得不明不白。现在凶手就在眼前,锦衣卫非但不捉拿真凶,反而与贼人沆瀣一气,还要威逼遗孀交出亡夫遗物。安大人,你还有半点朝廷命官的体面吗?
  安令鸿摇着头,一幅惋惜的样子叹道:看来夫人是铁了心要做烈妇了。也好,江淮安泉下有知,定会感激夫人的忠贞。
  他挥了挥手,锦衣卫们缓缓逼近。
  我的耐心有限,你若现在将东西交给我,我还可留你一命。若是不肯……
  安令鸿的笑意越发阴冷:锦衣卫的手段,夫人应该听说过。到时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别怪在下没给过机会。
  我绝不会把名录交给你们这些蛇鼠之辈!
  好一个宁死不屈。可惜江大人看错了人,娶了个不知好歹的蠢妇——
  话音未落,包围圈突然被撕开一个口子,一个黑影狂风般冲入。
  江迟浑身是血,外衫被利刃挑破,露出底下纵横的伤口,可他的眼睛却无比透亮。
  夫人。
  只这一声,再无多言。
  时蕴呼吸一滞,胸膛剧烈起伏,像是有滔天巨浪在翻涌,又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在这生死关头,在她以为再也见不到的时候,他撕开重围,出现在了她面前。
  时蕴眼眶忍不住湿润起来,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失态。
  你怎么来了?
  江迟长刀横在身前,跪于她的马下。
  护主。
  只有两个字,话虽停,意却未尽,掷地有声。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周遭所有的刀光剑影,只落在她身上。
  江迟此生唯有一诺,绝不食言。
  时蕴的手指微微颤抖,她想起了那个清晨,他跪在她面前说过的话——
  江迟此生此世,誓死保护夫人。只要江迟一息尚存,就不会离开夫人半步。
  风吹起时蕴的衣袂,也一同吹起江迟额前的碎发。他们一个在马上,一个在马下,中间隔着生死,隔着身份,隔着俗世的一切。
  但是都抵不住江迟眼中的坚定。
  江迟缓缓站起身,转过身去,面对着包围他们的敌人。他的背影不算雄阔,甚至因为伤势而有些佝偻。可就是这个后背,挡在了她和危险之间。
  时蕴的手无意识地伸出,想要触碰他的肩膀,最终却停在了半空。
  有些话,不必多说。
  好。
  安令鸿在一旁冷眼旁观,忽然嗤笑出来。
  真是精彩。没想到今日不仅能拿到名录,还能捉到一对野鸳鸯。
  他的目光在时蕴和江迟之间逡巡,眼中满是恶意:“江淮安刚死不久,他的夫人就和自己的侍卫眉来眼去。不知江大人九泉之下,会作何感想?”
  住口!江迟猛地回头,眼中杀意凛然。
  怎么?被我说中了?让我猜猜,江府那夜,为何偏偏只有你们二人逃出?
  安令鸿意味深长地在时蕴和江迟之间打量,声音越发阴毒:莫不是早就暗通款曲,一个背主,一个杀夫?
  安令鸿!江迟握刀的手青筋暴起,你可以杀我,辱我,但不能污蔑夫人清白!
  安令鸿大笑:是与不是,你心中清楚。不过再野的鸳鸯,今日也飞不过这条河。
  锦衣卫再次围拢。
  江迟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了时蕴一眼:夫人,一会儿我杀出血路,您策马就走,不要回头。
  江迟!
  他说完这句,就转身迎向刀光。
  一个人,一把刀,对上比他多出几十倍的锦衣卫。
  他每一次出刀都是以命相搏,从不防守,只求杀敌。刀锋过处断肢横飞,他像是一头无畏的孤狼,明知必死,却也要在死前咬断所有敌人的喉咙。
  锦衣卫们被他的疯狂震慑,竟一时不敢上前。
  废物!安令鸿怒道,放箭!
  破空声响起。
  江迟侧身避过两支箭,第叁支却钉进了他的肩膀。他闷哼一声,反手拔出箭矢,掷向射箭之人。
  那人应声倒地。
  就在此时,一支冷箭从侧面射来,目标不是江迟,而是时蕴身下的马!
  羽箭深深没入马的前腿,马匹吃痛,发出凄厉的长嘶。前蹄高高扬起,带着时蕴整个身子向后仰去。
  尽管时蕴死死拉着缰绳,却还是被甩了出去。身后就是汹涌的河水。她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眼看就要坠入深渊。
  夫人!
  江迟想也不想,扔下长刀,纵身一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慢。
  半空中的时蕴看见江迟浑身是血向她飞扑而来,他精准的在半空中接住了她,将她紧紧搂进怀里。然后调转身形,让自己的后背朝下。
  风在耳边呼啸。
  她听见他在她耳边说了什么,但风太大,她听不清,只看见他的嘴唇在动,眼神温柔得不像话。
  轰!
  巨大的水花冲天而起,冰冷的河水瞬间将他们吞没。
  即便江迟用自己身体承受了所有的冲击,剩余的冲击力也让时蕴几乎昏厥,肺里的空气被挤压殆尽。
  咳咳咳——
  时蕴剧烈咳嗽,呛出大口河水。河水浑浊,带着泥沙的腥味,她拼命想要浮起来,却被暗流卷着越沉越深。她本能地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已经被一双手臂死死护住。
  抱紧我。江迟的声音嘶哑。
  时蕴紧紧抱住他的脖子,这才注意到,江迟的后背撞在了河岸的礁石上,衣服已经被划破,血不断涌出,在浑浊的水中晕开。
  他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划水,不顾一切地向对岸游去。
  岸上,安令鸿的怒吼声隐约传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河水湍急,不断将他们往下游冲。江迟的动作越来越慢,血越流越多。
  江迟,你撑住……